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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不是一个爱追忆过去的人,大多数时候是他觉得这种行为毫无意义,生活总要往前走。而具体到喻文州的事情上,个中原因就变得十分复杂,不可言说。
或许因为太不可言说了,在郑轩的眼中,就连黄少天和喻文州的分手似乎也是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
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分手,只有黄少天自己心里知道。
同喻文州确立关系是在大二的元旦前夕,春风一过,新学期就到了。
在一起的事情没有公开,只是喻文州和他的亲密程度比起暗恋时期更上了一层楼。当时周围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好得像连体婴,事实上,他们也确是如此契合。每天从早到晚腻在一起,竟然连争执都没有发生几次,浑然是蜜里调油,好得像天生就该是一对。
偶尔听人谈起恋爱经验时说,情侣都是越吵感情越好。黄少天对这句话十分不屑。他和喻文州就几乎没吵过架,还不是好得秒杀一堆异性恋?
那时的他对这份感情正是如此笃信。因为他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
只要看一眼,真挚饱满的爱意就从喻文州凝望他的双眼里滚落出来,被他握紧在手心,捂出明亮而滚烫的灿金色。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们大四毕业,喻文州因为学业远赴重洋,才变得陡然不同起来。像是天边的密云缓慢地移动过来,投下一片不深不浅的阴影。
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以前最多也就是寒暑假回家时分开两个月,短信电话不断,偶尔还能相约着一起旅个游。虽然思念令人难捱,但也算不上多么艰难。毕竟回校以后,又有漫长的春秋学期等待着彼此。而这一次,喻文州这一去,便将他们的春秋尽数带走了。
何况还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起先黄少天还信心满满,笃定他和喻文州情比金坚,无论何种考验都经得起。他像每一个刚刚分开的恋人一样,恨不得用语音和文字轰炸填满和喻文州的对话窗,不留下一片空白。
然而这样的热情终究不能恒久。永不重叠的白昼、愈发忙碌的课业和对对方人际圈子的生疏使得他们的交流日渐减少起来。
黄少天没有想过,距离真的可以在他们之间竖起一层触不到的隔膜。数字电波消磨掉人的音貌笑容,最终只剩下冷冰冰的字节。总要人去猜测揣度对方的语气和心意,一句话翻来覆去,脑补出三四种情绪。
他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表达方式,可当他看不到喻文州、无法获知对方的心情时,竟也在心尖上冒出一缕摇曳的不安来。
这份不安萦绕在黄少天的心头,第一次变质为更阴晦的情绪,是在他们交往三年的纪念日当天。
那时正值国外圣诞节假期,喻文州不远千里从美帝飞回国内。他倒也不全是为了黄少天,飞机在G省落地,喻文州在家里住了近两周,才订了北上去B市的火车票。
纪念日是12月31号当天,喻文州买到的是绿皮车卧铺,全程二十多个小时,预计到达B市正是31号中午。黄少天说他们学校今年搞了个电影文化节,从三十号开始,接连五天都会轮番放映电影。他在研会挂职,少不得被拉去做苦力,不能去车站接喻文州。
喻文州也不在意,虽然很想早一点见到黄少天,但是事出有因。他手指动了动,敲下三个字:
「没关系。」
「等你来了我们去看电影吧,反正内部赠票,不看白不看。」
黄少天噼里啪啦回复过去,他计划得十分周详,从看电影、吃晚饭、外出跨年到最后一步的开房一气呵成,越想越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不禁在床上翻滚了两圈,提前期待起喻文州的到来。
领票的时候黄少天多留了个心眼,由于远途的火车时常会晚点一两个小时,黄少天按照心里预估的时间取完内部的福利票后,还自掏腰包,买了紧随其后的下一个场次。
如果到时候喻文州能准时赶到,就不和他说了,黄少天心想。
然而计划再完美,也赶不上突如其来的变化。到了年末当天,黄少天一早起来,就看见喻文州凌晨五点多发来的微信留言,说是临时停车了,估计到B市可能会晚点。
「知道了,」黄少天回复他,「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放映厅见。」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在大厅左手边的问询处那等你,最近B市冻死了,你可千万别在门口傻等。」
发完消息他就将手机揣到兜里,收拾好东西出门了。元旦假期还没正式开始,但已经能感受到节日的氛围。黄少天夹在一群裹着厚厚冬衣和羽绒服的学生中忙碌了一上午,回过神来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有几条未读消息,点进去一看,全是研会群里的电影节工作人员,叽叽喳喳在隔空喊话。
退回到主界面,喻文州小鱼吐泡泡的头像安静地待在那里。黄少天想了想,还是走到楼门口,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冰冷的女声响起,黄少天顿了一下,看了看手机屏幕。
可能是火车上信号不好,他挂断了通话心想,一会儿再打吧。
午后放映厅的人流不多,黄少天又断断续续给喻文州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无法接通。他有些担心地登上微博搜索列车号,没发现任何列车事故的新闻。他放松了心情,转而去查铁道部官网上的列车时刻表,喻文州所乘坐班次的抵达时间下面只写了一条“晚点未定”。
眼看着最初订的场次已经检票了,黄少天还在原地没有动。方锐推了推他:“去看看呗,别在这坐着了,等文州来了我让他进去找你。”
说着他从黄少天手中抽走一张票,黄少天想了想说,好吧。
电影是部有名的爱情片,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欧洲。黄少天坐在黑暗的影院中,心思却无法集中到荧幕上。左手边的座椅空荡荡的,黄少天控制着自己的不要将注意力放在上面。
他安慰自己说,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早就买好了下一场的影票。可心头却有一处怅然若失——这毕竟是他期待了这么久的重逢。从今早起来,他的情绪就达到了一个兴奋的临界点,欢欣雀跃了整整一个上午,却在这时渐渐低迷下来。
旁边的过道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黄少天惊醒般回头,却看见一个陌生人经过这一排,坐进斜前方的位子里。眼里的光重又黯淡下去,他按亮静音的手机,锁屏上仍旧是空空一片,没有收到任何讯息。黄少天脱力般靠在椅背上,眼睛转向大屏幕,目光却没有聚焦,飘忽一片。
一直到影片散场,黄少天左手边的座位依然空着。他快步走出观影厅,怀着一丝“也许喻文州已经来了只是没有中途进场”的期待向方锐走去,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问询处不出所料只有方锐一个人在。
“怎么这个表情?”方锐见他出来,随口问道,“片子不好看?”
“没有,”黄少天否认,“坐我边上的那对情侣看着看着就亲上了,简直道德沦丧,太辣眼睛了!”
哦,方锐拉长声音,一脸“兄弟懂你”的表情。黄少天却没什么心思插科打诨,随口胡扯了几句便走到一边,又拨出了一个电话。这次电话里的女声换成了“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黄少天切断通话,一遍遍地刷着微博和列车时刻表,仍是毫无所获。他缓慢地将手机揣回裤兜,走回去跟方锐说,他有点事要离开一下。
买第二场影票的事情黄少天没有跟任何人说,他本能地不想让这件事情传到喻文州的耳朵里。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剃头担子一头热,而喻文州却蒸发得干干净净。即使理性上知道多半只是火车晚点得久了,黄少天的心情仍然难以遏制地滑向失落的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虐般地再次坐进场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坐到第二场电影完结的。只知道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每一分一秒都被拉长得清晰可见。面前的手机被他握得滚烫,却一直未曾亮起,而他沉默地坐在放映间里,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冷下去。
冬日的白昼寒冷而短暂,黄少天离开场馆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校园里四处都亮起了路灯。研会的志愿者也换了一班人,有几个熟面孔看到他,边收拾东西边招呼道,黄少,一起去吃饭啊!
不了,黄少天招招手说,你们去吧,我等人。
待到喻文州终于赶到约定地点,时钟已指向晚上七点。他远远地就看到黄少天孤零零一个人,倚着放映厅大门口的门柱站在灯下,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阶梯上,拉成长而歪斜的一条。
他匆忙跑过去,头发被朔风吹得乱作一团,气喘吁吁地道歉:“对不起,少天,我迟到了。”
或许因为担心、失落和迁怒的情绪早在心里转过一遭,黄少天看到喻文州的那一刻,心情竟然意外地平静。
他直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怎么晚点了这么久?”
“临时停车五个小时,好像是湖北境内山体塌方,封锁了一段铁道。”喻文州苦笑解释道,“本来想和你说的,没想到信号不好,消息发不出去,后来手机电量耗尽,就自动关机了,对不起。”
“没什么,其实我也没等很长时间。”黄少天拉了拉大衣领子,“我们刚刚才交完班。”
“那电影……”
“到点的时候我看赶不上,就把票送给同学了,也不算浪费资源。”黄少天目光微垂,落在地面的石砖上,“你要是想看的话,我们明天还可以再来。”
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搂了下喻文州的肩,抬眼笑起来:“不说这个了,我肚子饿了,你饿不饿?不过你坐了那么久车,肯定也没好好吃饭。要不我们去东门外面吃自助——算了,还是吃火锅吧?这大冷天的,正适合吃火锅,你说呢?”
“好,”喻文州偏过头看着他,目光温柔,“都听你的。”
Tbc.
掌心因此多出一根刺,
没有刺痛便懒知。
——林夕《不来也不去》